来源:新华社时间:2025-12-03

52岁的秦海松像个小学生一样,趴在茶几上学写字。
他的监护人桑建国用笔轻戳他,示意他认真看。随后,桑建国在一张对折后的A4纸上慢慢写下“秦海松”,把纸笔递给他。
海松拿过纸来,正反面翻看一番,选择空白的那半页下笔。先是三条横线,一撇、一捺,然后是一横、一竖、一横。一个似“奏”似“秦”的字歪歪扭扭地出现了。旁人还愣着,他自己先“啊——啊——”地笑了出来,脸颊上的皱纹深深刻进皮肤里。
秦海松的家,在南太行深处,山西省长治市平顺县黄崖沟村。他从小有四重身份:文盲、孤儿、智残者、半聋哑人。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野人”。

秦海松(左十)和部分村民在山西省平顺县黄崖沟自然村合影(8月27日摄)。新华社记者 杨晨光 摄
2005年,见他孤苦伶仃、挨饿受冻,村支书和村民们商量轮流照顾这位残障邻居,“有我一口,就有他一口”。
从这时起,“野人”海松成了全村20多户村民的“家人”。此后,海松的饭,一顿也没落过。
伴随炊烟升起的约定
中秋刚过,山雨初歇,雾色弥漫。山路尽头的一间平房里,元有才和秦海松像往常一样生活。
早上6点半,71岁的元有才起床了。他穿上雨靴,早早喂猪、做饭。一锅当地特色调和饭做好,他转身回屋,把熟睡在自家床上的海松叫起。
这是元有才守“海松之约”的第20年。
20年前,2005年8月中旬的一次村委会议上,元有才和其他9个村民代表举起了手。他们将要面对的,是照顾一个残障邻居的任务。

村民元有才(右)为秦海松准备好午餐后,两人相视而笑(8月6日摄)。新华社记者 杨晨光 摄
当时约定好,“轮流照顾,一次两天”。时任平顺县东寺头乡黄崖沟村党支部书记的桑春玉此前和他谈过照顾海松的事,“就是一双筷子一只碗的事情”。
元有才知道,说小了,是一双筷子一只碗的事情,可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这么简单。海松不会乖乖听你说话,不会控制情绪,会趁你不注意乱鼓捣你的东西,把收音机给弄坏了好几台。如果跟他较真,他还会哭闹,跑回自己住处绝食,怎么敲门都不开。
早饭后,元有才去清理猪粪,海松屋前屋后找了半天乡里干部送给他的新雨伞。伞被桑建国藏了起来,逗他玩。好不容易找着后,他跑到外面,淋着雨,摸着伞,爱不释手。
收了伞,和有才家里养的黑山羊玩腻了,海松坐在院子里劈柴。他左脚穿着解放鞋,踩在圆木上,左手把钢锥定在柴火从脚边起大概三五厘米的地方,然后右手抡起锤子,举过头顶,往下砸。

秦海松在村民元有才家劈柴(10月10日摄)。新华社记者 杨晨光 摄
他像一个心无杂念的孩童,沉浸在手上的活计里。风声、雨声、围观的邻居,无法惊扰半分。砸了33下,一根直径十来厘米的圆木,被他劈成两半。
“轮到我照顾的时候,他自己就上门了。就给他做两天饭。他爱吃鸡蛋、猪肉菜,不喜欢大米。简单的调和饭,他能吃3碗。”元有才说。如今,像他这样轮流照顾海松的人家,黄崖沟自然村有25户。
“海松在这里,对我来说也是个伴,不灰了(不孤单了)!”老伴过世后独自居住的元有才说。
山凹凹里的“野人”
秦海松出生时,严寒锁着深山。他生来和别人不一样。3岁那年,母亲去世,他连话都还不会说。1979年夏天,小暑刚过,烈日炙烤。这天,在生产队里负责砍树的父亲左右锯了几十下,树还是纹丝不动,就在直起身子准备喘口气的工夫,大树突然倒下,人也没了。
老秦家三兄弟,圪挤在山坳里的三间石头板房里。6岁的小海松跑到隔壁大伯家,一屁股住了下来。可大伯家已有四个孩子,其中两人也有先天残疾,一家人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顾得上他?
渐渐地,四邻八舍都听说山坳里有个“野人”——衣不蔽体,蓬头垢面,见有人接近,呜呜哇哇地叫,见陌生人就用石头扔。他怕人,人也怕他。
2004年2月,随着大伯离世,彻底失去亲人照顾的秦海松,藏在不通电、不通网、不通公路的石墙石瓦里。
刚到当时的黄崖沟村任村党支部书记不久的桑春玉,听说“野人”没了大伯,家里老房子还破了大窟窿。他担心海松下雨天一不小心被压在石板房底下,和几位村干部一商量,便准备接海松到村部。
刚迈进他家门,桑春玉被石头砸了出来。去的次数多了,海松放下了防备,桑春玉也细瞧了瞧他。他的头发和胡子连成一绺一绺的,一张嘴牙齿黑乎乎。往他灶上一瞧,他吃的是当地穷人家常吃的小米圪糁。一口大锅里,不知放了几天的小米圪糁生了灰毛,锅里的霉味和家里的臭味相互推搡着往鼻子里钻。他身上穿一件辨不出颜色的黑衣服,眼见虱子从衣领子里往出爬。
桑春玉接来他的头一件事,就是把他衣服上的虱子用开水烫死。
全村包干,照护海松
接了海松过来,洗漱一番后,住哪儿成了问题。桑春玉一边说服村妇女主任把海松安置在她家一间空房内,一边在村部附近给海松盖了间新房。
2005年2月,新房收拾妥当,桑春玉和村民们把海松的一点家当搬入新房,又买上米面油,拉来土豆等蔬菜,供他解决温饱。
桑春玉始终不太放心,过来一瞧,就瞧出了问题:他煮大米,不是水太少,就是米太多;他学人家拉拉面,不是把拉面拉成揪片儿,就是煮不熟。给他买的米面浪费了不说,饭还吃不饱,他还是四处讨饭吃。
考虑了几个晚上,一个想法冒了出来——能不能让村里人轮流管他饭?
桑春玉先是找到村“两委”委员,几番商量,统一了意见,接着开始挨家挨户动员。
“那会儿,桑书记来说过三五次,‘咱们过得去了,也让海松过得去’。”照顾海松的村民程娇梅说。
充分酝酿后,2005年8月12日,黄崖沟村党支部委员会、村民委员会委员桑春玉、秦开周、秦付周、申广军、桑建忠共5人开会表决,是否以村里“轮流照顾、一次两天”的方式照顾海松,5人都齐刷刷举起了手。
几天后,桑春玉召集黄崖沟村村民组长,村民代表和青年、武装、妇女三个系统共10人开会,表决是否以“轮流照顾、一次两天”的方式包干照顾海松,以及是否以抓阄方式定下照护的先后顺序。
表决通过后,一抓阄,桑春玉“正好”是照顾海松的第一户。
8月23日,轮值头一天。桑春玉把海松带进家里,帮他洗脸,教他干点活,和他同吃一锅饭。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海松埋头很快吃完。再抬起头时,那张沾着汤汁的脸上满足地咧开了嘴。

桑春玉(右)和秦海松交流(8月27日摄)。新华社记者 杨晨光 摄
桑春玉当时也没想到,这就是海松的人生转折点,一照顾,就是20年。他始终忘不了大家全举起手的那个瞬间——
“那时候我知道了,照顾海松这个愿望实现了。我们能活,海松也能活。”
20年间,村党支部书记换了两次,海松被轮流照顾,持续至今。
2017年,申广军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后,考虑到秦海松即将步入老年后看病、护理等开支需求,便和村委商量决定,将其五保金等补贴款留存,由村民无偿保障其生活。
2021年,由于常住人口减少,黄崖沟村合并至七子沟行政村,原黄崖沟行政村成为七子沟村所属一个自然村。申广军将照顾海松的事情托付给七子沟村党支部书记宋光平。
这些年,申广军常想起的,是老支书说过的话,“照顾海松是我们的责任,要一任接一任地干下去”。

七子沟村党支部书记宋光平(右)和秦海松(中)交流(8月27日摄)。新华社记者 杨晨光 摄
接到这一嘱托后,宋光平和村“两委”商议指定桑建国为秦海松的日常监护人,并安排村医王文吉加强对他的健康监测。
20年间,海松也变了。不仅是外貌和卫生情况在变,海松心里也多了一份牵绊。
看到路边的野花,他会摘下来送给“家人”;跟着轮值的村民一起下地,他会帮忙除草整地;去村民家路上,也会捡些枯枝,放在柴房里。桑建国家里,还放着一把海松扎的笤帚,手艺是跟着村里人学的,结实精巧,“可以当成礼物送人了”。
20年间,有人加入、有人去世,20户、26户、24户、25户……光阴流转,户数增减,但“轮流照顾、一次两天”的约定,就像大山里的党参,把根脉深深扎在土地里。
能活一棵,不愁一坡
海松的人生转折,是偶然吗?
太行山深处的人们指向红旗渠源、浊漳河谷。
60多年前,河南省林县(今林州市)几万名修渠民工住进平顺崔家庄、白杨坡等几个浊漳河沿河村子里,准备修筑红旗渠。他们的一餐一饭,都落在当地村民们头上。大家二话不说,有房腾房、有场腾场,一家里安顿二三十口人。
村民们持续20年的善举,和他们口口相传的劳模故事,有着同样托举生命、坚韧淳朴的底色。

黄崖沟自然村一景(无人机照片,8月27日摄)。新华社记者 杨晨光 摄
小花背,平顺县西沟村众多山梁中最陡峭的一座。20世纪50年代,满山是光秃秃的石头,时任西沟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副社长的申纪兰带着村民在这里忙活一年,种下300多亩松树苗。
第二年春天,上山走一圈下来,发现只有一棵成活。
村民们打起退堂鼓,可申纪兰却说:“能活一棵,就不愁一坡。”
凭着这种坚韧,申纪兰和几代西沟人在荒山上栽了阴坡栽阳坡。如今,一到丰收时节,坡上满树的桃儿、杏儿、沙棘、柿子,饱满地结着。
越是崎岖坎坷,越要向上生长。
据东寺头乡乡长宇文杰介绍,平顺属于石灰岩山区,缺土少雨,唯独不缺石头,当地人称之为青石。它们质地坚硬、棱角分明。为了在贫瘠环境中扎下根,平顺人就地取石,建成山上梯田。
修筑梯田,要先用大石头垫底,小石粒铺砌,再垒出一两米高的石堰。石堰里填进的土壤,是靠人们用手一点点从石头缝里抠出来的。这道工序,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十年八年,而是两三代人,一代接着一代干,才能以尺寸之功,积千秋之利。
当年的一颗种,早已长成绿意盎然的朴素诗篇。如今的太行山,处处有劳模精神的时代回响。
在与七子沟村一岭之隔的门楼村,村委会副主任陈小亮17年前将流浪智残人员李子红接回家中照看。
“当时我还是个卖豆腐、卖凉皮的,担上担子一大早跑几十里地叫卖。在路上看见他就把他领回来了,总不能让他饿死。”陈小亮说。
当时连要饭都不会、人都认不得的李子红,如今已经明白,巍巍太行山里,总有一户他的家,总有人为他点着灯。那是住有所居、心有所安的地方。
岁岁年年,巍峨的山峰,有石托举;中国的脊梁,有人托举。
如今,海松已经拐过50多个岁月的路口。在他的眼里,一个月、一年,时间仿佛并不存在。他的时间,是以50天为单位计算的。这50天过去,下个50天。下个50天过去,再下个50天。
“秦”字写下后,“海松”两个字,他怎么都写不出来。桑建国只好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写下“海松”。
“这就是你的名字,海松!”桑建国把“海松”写了一遍又一遍。

秦海松展示其写的姓名(10月14日摄)。新华社记者 杨晨光 摄
“海松呢?”每天打招呼,村民们也在问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的古训,在大山深处一撇一捺地书写;新时代的文明乡风,在海松和他的“家人”身上日复一日地践行。
有时候,看似平凡的约定,也是如山的传奇。
文字记者:陈聪、晏国政、任沁沁、杨晨光
视频记者:杨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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