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够安

少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大概莫过于“等以后……”吧？

家贫，兄弟姐妹多，常常还没等到娘端起饭碗，锅里的饭已然见底，于是，偎在娘的怀里，满脸谄笑：“娘，等我长大以后，一定挣好多好多钱，给娘买一大堆好吃的。”似乎，为强调那个“一大堆”，还将短短的胳膊伸开，两只小手一左一右划拉半圈，比划出一个“一大堆”的样子。

半夜，想上厕所，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煤油灯细长的脖子上，灯火如豆，映照着娘的脸，也映照着她结满老茧的大手。手里，有时是父亲的布鞋底儿，更多时候，是我们兄弟姐妹的衣衫。这些衣服，不是磨破了上衣肘，就是裤子的屁股、膝盖处张开了大口子。家里，常有一些零碎布头，剪成圆的、方的，大体搭配颜色，方形的缝补到膝盖，椭圆的最适合补到屁股、胳膊肘那里。娘戴着老花镜，就着昏黄的灯火，穿针引线，像是在缝缀光阴，又像在缝缀绵长的爱。解完手，翻身躺下，口里一定还会嘟囔一句，“娘，早点睡吧，等我以后挣到大钱，您就再也不用熬夜缝衣裳了。”

不知不觉，时光在娘的指缝间缓缓流淌，想不到，这句“等以后”，竟变成了时常挂于嘴边的口头禅。可不是嘛，总觉得年少，总觉得娘还年轻，美好的未来可期，更有大把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于是，背起书包、走进学堂的那一刻，向紧跟在身后的娘挥挥手，“娘，等我以后考上大学，找到工作，一定给您买一座大房子。”后来，大学是考上了，工作也找到了，可是，还没等到买上大房子，却又向娘许诺，“娘，等我娶上媳妇，也让她伺候您一回，再不要让您天天为我操劳。”再往后，远未兑现之前的承诺，每次匆匆回家，匆匆离去，又劝慰将我送到村口的娘，“娘亲，等我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回来好好陪伴您、孝顺您……”无数次许愿，又无数次将诺言轻轻抛掷到风中，直到某一天，娘忽然老去，又猝然离开了这个人世间。痛定思痛，原来，在血浓于水的亲情面前，时光是多么经不起等待啊，而自己，为什么又偏偏晓不得一切的承诺本应“趁着现在”。

荣，乡野间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一双明亮的眸，一根乌黑油亮的长辫。也曾于懵懵懂懂情窦初开的时候，牵着荣的小手，轻声许下轻狂的诺言，“等我以后考上大学，一定回来娶你。”可是有一天，当真的走进大学校门时，却已然看不上身为村姑的她，将轻诺深深埋葬进故乡的黄土中。某一年暑期，偶遇荣，却不敢正视她热切的眸，唯有低头抚弄衣角，嗫嚅着如同私语，“荣，对不起，你还是将我彻底忘掉吧。”言毕，如同逃离，风也似的，以一个转角阻断她紧紧追寻的视线。

大学校园里，也曾有外地的姑娘眼眸含春，顾盼流连，却是生生不敢接受这份沉甸甸的情，心中，也一直在默默告诫自己，倘若大学毕业各奔天涯，又该如何拾掇这份残破的感情？既如此，远不如等到工作安定之后再考虑个人的情感问题。就这样，错过，一再错过，在最美的年华里，没有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而今，人到中年，回首，凝望那段逝去的岁月，却只剩下无尽的感伤与遗憾。

初为人师，在一所中师学校，任班主任，思想正统得很，凡是遇到班上的男孩子与女孩子谈恋爱，便粗暴插手，横加干涉，仗着“年轻人应当以学业为先”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次又一次，苦口婆心，做着所谓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目的，无非只有一个，就是硬生生要拆散人家。等到第二次再带班的时候，突然良心发现，孩子们也已长大，且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只要不出格，大可不必将勃发的荷尔蒙看作洪水猛兽，也不必把刚刚萌芽的爱情之花残忍地扼杀于摇篮中。

也许，我们每一个人，真的一直都没有学会说“趁现在”，而是习惯于一味将“等以后”放在心头、挂在嘴角。朋友会面，挥手告别，一句“改天，我再请你吃饭”，似乎根本不需思索，便已脱口而出。明媚的春天来了，当妻一再央求同去踏青，又以“今天写文章，忙得很，等下个礼拜天抽空再去”为借口，胡乱将她搪塞过去。可哪里会曾想到，玉兰花，是会凋零的；春天，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原地等着我们，甚而，根本无从知晓明天与意外哪一个先行到来。

前年暑期，趁孩子尚在身边，一家子，去玉龙雪山玩了一遭。旅游大巴里，导游告诉我们，其实，旅行是件极奢侈的事，有钱、有闲、有体力，三者缺一不可。话很简单，人人都懂，可是，谁又能深切体悟其中的滋味，且能幡然醒悟？人到中年，忙于工作，忙乱于追名逐利，每日里，都像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钱”，或许是挣到了，却是有意无意丧失了“闲”的心情、“闲”的本领。每每如此，心中又不免以种种借口自我欺骗、自我麻醉，“等到退休了，等到不差钱的时候，有的是闲工夫游山玩水，又何必急在这一刻呢？”然而，细思量，如果那一天真的已然来临，我们是否还拥有康健的身体？

可不是？“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为此，李太白曾仰天长啸：“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东坡居士也低首吟哦：“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样的三观，貌似有点游戏人生，殊不知，这些诗句，却是蕴含着无数“过来人”深沉的人生思考与感悟，更饱含着他们对短暂生命的深刻体察与领悟。为余生不再有任何遗憾，不妨砸碎外界强加于内心的种种桎梏与枷锁，一切遵从自我，心随意转，学会说“趁现在”，趁自己依然有强劲的心跳，趁自己依然能畅快地呼吸……

窗外，像是伴着一声沉重的叹息，一轮残阳轰然滚下山坡。这意味着，旧的一天将要逝去了。翻开一本书卷，海子的诗踏着韵脚跃入眼帘：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