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丕梁

那飘扬着的猎猎旌旗一直为我所神往。

像我这样喜欢独立思考的人，对一些庸常事物和景象，许多时候是鲜有探知的欲望和冲动的。所以，儿时在乡村的麦场，或是冬日的旷野，看着一群年轻后生们摔跤取乐，看着在众人善意而快乐的哄闹声中，“全有伯”或是“秉贵叔”，撸胳膊挽袖，系系腰带，扎好头巾，摆开架势，在那里走几趟拳脚，把空气划出凌厉的风声时，我也仅把它们视为是素朴岁月里的一项娱乐活动，而全然没有做更多的联想。

直到若干年后，当我辗转求学，娶妻生子，像候鸟一样又飞回这片土地的时候，在一些竞技比赛或是私下场合，我被无数次地告知，那种看上去动作简单，甚至近乎笨拙的拳术，居然就是鼎鼎有名的形意拳。

形意拳，离我是如此之近，而我对它竟是那样的懵懂无知，回想起来，心中不免有一丝愧疚。所以，当决定走近形意拳，去了解它、认识它的时候，我无数次告诫自己，一定要匍下身子，以一颗虔诚之心，去辨析大师们留下的脚印，去追寻那些过往岁月里叱咤风云的传奇往事。

我首先向着岁月的深处出发。沿途随处可见被时光啃噬的残垣，还有被风雨磨蚀和洞穿的腐朽草叶，在这些衰朽的事物面前，我默默表达着心中的敬意。逝者如斯，没有什么是可以亘古长存的，能够穿越时空向我们走来的，只有一些字码和符号连缀而成的文化遗存，以及形意拳破空而来的虚拟的凌厉风声。所以，我无意留恋于一些表面物象所制造的惊悚，我的目光直抵大江的源头和事物的起点。

史料记载，形意拳的始祖，是明末山西蒲州人姬际可。《六合拳序》中有这样的记载：“（岳飞）精通枪法，以枪为拳，立一法以教将佐，名曰意拳，神妙莫测。”“姬公名际可，字隆风，生于明末清初，为蒲东诸冯人氏，访名师于终南山，得武穆王拳谱，后授余师曹继武……”上述资料的真伪，我无意去做更多的考证。因为，在追踪溯源的路途上，时光的巨斧在削砍着人们的记忆，使得历史的面孔扑朔迷离。依托一些不时凸显的关键词语，在弥漫着古旧气息的泛黄纸质上，我隐约看到了一些细微的情节和人物的轮廓：岳武穆、姬际可、曹继武、戴龙邦、李老农、车毅斋、宋世荣……虽然身影模糊，但他们赫然的威仪犹在眼前。

所以，一些时候，当有人向我说起那些足以让人肃然起敬的名讳时，当我在一个个晨昏或薄暮时分，在乡村僻静的武馆或是城市喧嚣的街头，看到有人比划“蹲猴猴”，看到有人演练“崩拳”“劈锤”的套路时，我就会心有所动：形意拳之于太谷，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血缘传承，它何以能在这块土地上生根、开花、结果。

我把探寻的目光，再次投向这个素有“金太谷”之称的商业重镇。掀开历史的烟瘴，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清明上河图》式的图景。几百年前的古城太谷，是何等的富庶和繁荣。这个被誉为“小北京”“中国华尔街”的地方，乌马河穿境而过，凤山倚南矗立为屏。城内店铺林立，人流熙攘，白塔的四周，环绕着鸽群阵阵百鸟啾啾。这个民风淳朴的千年古邑，真正是一片逍遥的乐土。早在明清时期，这里就创办了“志成信”票号，后又相继办起了协成乾、世义信、锦生润、恒隆光、大德玉、大德川等享有盛名的商号、票号；清光绪年间，这里成为全国的“金融中心”，出现了孟家、王家、张家、姚家、孙家、贠家等众多商业大户……只是在过去，我始终没有把形意拳和浩浩晋商联系起来，更没有把那些遍布乡野和坊间的“赳赳武夫”和中国经济学上的商业票号联系在一起。

现在想来，任何事物的存在和发展，都有其内在的原因和必然的联系。如果没有晋商崛起的强力支撑，形意拳也就缺失了生存的土壤和条件，更不可能实现自己的代代传承；如果没有风云激荡的时代的催生，形意拳也就不可能登上历史的舞台，更不可能衍生为一种具有恒久生命力的文化现象。正是随着一座座高墙大院的拔地而起，伴着一辆辆镖车的逶迤而行，护院之家丁和押镖之武师，也就在时代的风云激荡中应运而生了。那是一个冷兵器时代，生死存亡两渺茫，刀光剑影寻常事。所以，那些身手不凡的形意拳师们，自然就成为富商大户护院押镖的最佳人选。于是，我看到在1849的阳光里，李老农（名飞羽）应富商孟綍如相邀，来到太谷做了孟家的护院。之后在孟綍如、武柏年等人的热心撺掇下，车永宏（排行二，名毅斋）拜师李老农，由此揭开了形意拳改革创新的崭新历史。

那是一段铁血铿锵的峥嵘岁月。时至今日，走进古城的某座酒楼或是茶坊，倘若你是幸运的，倘若你有幸遇到了形意门人，倘若你恰巧和他聊起形意拳，那他一定会自豪地给你讲起他的“师祖”或是“师爷”“师伯”们，“五星聚古城”，车毅斋之“游黾化险”，李广亨之“乌鸦伏卧”，宋世荣之“燕形技艺”，宋世德之“越城而出”，以及贺运亨之“铁腿神功”……那绘声绘色的演讲，那眼神中露出的钦佩和神往，让人不免随着他们描述的场景，脑海中浮现出若干联想。

神奇形意拳，名人辈出兮，博大精深兮。

站在这块土地的边缘展开思绪的翅膀，我仿佛看见了“神拳”李飞羽行走大江南北的勇武身姿，仿佛看见车毅斋剑败日人的铮铮铁骨，仿佛看见猎猎飘扬的旌旗下，李存义、王福元、布学宽、刘俭、宋铁麟、武仕杰、孙德宜、李三元、邱凤鸣等形意门人矫健的身躯，他们凛然的风骨让人敬仰，他们慷慨赴难的壮举震撼着我的心灵。就在当下，就在我生活的周围，我还看见了这样一群形意门人，他们或著书立说，或开馆收徒，或进校授艺，笃守着心中的信念，播撒着形意拳的火种，传承着中华武术的精神。

神奇形意拳，坚守着一群执着的追梦人。

再一次仰望形意拳的历史星空，倾听那猎猎旌旗下传来的铿锵的足音，我的内心总是难以平静。是哦，对于形意拳，我必须要匍下身子，才能领略它的博大和玄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