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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中日月长

来源:晋中日报时间:2024-08-16

赵姝梅

记忆中,姑父是家里的常客。他要么独自一人,穿着雪白的衬衫,满脸堆笑;要么带着孩子们来村里赶大集,看大戏。带的最多的是好看的红梅姐,雪一样白的肌肤,眼里漾着柔柔的水波,漂亮的丹凤眼随了她娘,我唤怀云姑姑,爸的本家姐姐。

客人来了有酒喝。“老婆子,给咱炒盘土豆丝、拌个酸菜黄豆芽!”每逢此时都是爸最兴奋的时刻。

爸并非酒痴,然而,酒是他一生当中最好的陪伴。大年日的头脑汤饺子,必往汤里滴几滴酒,美其名曰:“扁食就酒,越吃越有。”

酒是六曲香、老白汾、剑南春、二锅头或竹叶青,摆在一张掉了漆的木桌上,家里立时阔气了起来。爸和姑父对饮,一瓶酒拆了封。在某些既定的瞬间举起酒杯,同祝共愿,先干为敬。

“酒是好东西啊,少喝对身体好。”说话间不免贪了杯。

“下次来,我给你带瓶贵州大曲!”姑父操着地道的沾尚话,夹一筷子菜,放到嘴里慢慢嚼着,末了,轻酌一口酒,让酒香在味蕾中慢慢释放。

姑父曾为贵州盘县(今六盘水市)159煤田地质勘探队队员,彼时将家安在了贵州。他为大女儿取名为“贵梅”,小儿子名“贵平”。以“贵”纪念,铭记永远的贵州。

众所周知,贵州山高路陡,以山闻名。曾经,为开采这里的煤矿,姑父终年辗转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开启了一段荒野求生的历程。一个罗盘、一把手锤、一个放大镜、几幅地质地形图、一个记录本和胶布,就是工作的日常和生活的全部。饿了,啃干馒头;渴了,饮山泉水;累了,就地一躺,哪管乱石山岗,野兽出没,也因此落下了严重的胃疾,后罹患肝硬化。

20世纪70年代,贵州大曲是贵州地区极负盛名的品牌,也是老百姓买得起、喝得起的大众名酒。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日子里,贵州大曲陪他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难得一次回家,全程2000多公里的路途,姑父却从不忘记在包里塞一瓶贵州大曲。离家千里,这是他送给亲朋好友最高级别的礼物。

每次酒叙时间对爸和姑父来说不亚于一场演说,他们就那样酣畅淋漓地喝着、说着,炫耀着为人父的得意,炫耀着工作和生活的焦头烂额。

姑父健谈,也随和,有着高深的阅历和对万事万物独到的见解。借用一段话来形容,那就是“王侯将相、三教九流仿佛就住在隔壁,那些刀枪剑戟、神通广大的人如疾火流星,与各自的命运狭路相逢。”

当然了,他讲得最多的是自己在贵州工作的经历、他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他讲,煤田地质勘探人是如何身着劳动布衣裤,脚穿大头鞋,头戴草帽在海拔2000米左右的深山中徒步跋涉;讲蓝天近在咫尺的粗犷和自由;讲和死亡擦肩而过的小插曲。

“我要吃荷叶糯米鸡……”爸看我们几个小鬼在偷窥,嘴馋,便拿一根干净的筷子,在酒盅里蘸一下,伸向我们:“来,舔一舔!”只一下,自喉咙涌上来的辛辣,一下子就将眼泪撞了出来……

后来,姑父携全家回到了山西,回到了生养他的小县城。从此一次次来,一次次走,一次又一次和爸爸的聊天畅谈中,贵州不再遥远、神秘,而是晕染开来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一个有温度和亲和力的地方,是渐行渐近的美丽梦想。总有一个声音温存在心底:“贵州欢迎您!”

曾经有那么几个晚上,我梦到自己奔跑在姑父所说的那个名叫贵州的地方,梦到了糯米糍粑,梦到了那好看的银帽、银项圈、银手圈、银簪、银梳、银耳环……银子的万种风情就那么光彩夺目地、银光闪闪地戴在我的头上、颈上、手腕上、耳朵上,我也会说那么一两句贵州方言:“哈嘞”(嗨,你好)……

长大后,不擅饮酒,不会品酒,但却知道了酒之辛辣,那是一种个性,一种放荡不羁的真豪情;知道了贵州大曲酒的精神内涵——“不忘故里,留住记忆。”知道了故乡的游子,那乡愁浓稠得像化不开的烈酒,像姑父包包里不远千里万里带回来的一瓶瓶贵州大曲。

姑父走了,死于肝硬化腹水,享年55岁。

闻听噩耗,爸半晌无语。末了,他缓缓起身,从柜子里拿出珍藏已久的小半瓶贵州大曲。这次他没有吩咐娘开火炒菜,而是口对瓶子“咕咚”一声饮了个干净,喉管里有一种破裂的声音,剧烈的“咳咳”过后,泪如泉涌……